两个月前的一个清晨，纽约长岛大道两旁叠翠流金层林尽染，一如我略带兴奋却复杂飘摇的心情。医院心脏中心门口，江老师微笑着对我挥挥手：“你自己去吧！”我拘谨地笑着对他点头，按捺住怦怦的心跳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陌生的接待处就在几步之遥，那位金发碧眼的女士正在接待处的吧台里正襟危坐，我甚至打量到她眉心微蹙法令纹清晰可见，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各种肤色白大褂人员从身边擦肩而过。再默默回头，老师已经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赶去他的实验室上班了，那几天他带我上上下下办手续介绍环境，我虽然绞尽脑汁拼命抢记，以为自己已经对这新的工作学习场所了然于心，可等到那一刻真的只剩下自己时，才发现如临深渊恍若隔世：孤单如影随形，紧张如此真切。当我鼓足勇气走上前去用背诵了十几遍的开场白介绍自己，一瞬间就好像穿破玄幻界域一脚踏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从此那样艰难却又新奇的感觉一次次光临：第一次骑着自行车辨认一个个路牌汗流浃背穿越陌生的城市上班、第一次捏着路线表独自爬上黑人大叔的公交车笨拙投币、第一次迷失方向比手划脚问路求助、第一次翻着字典查着谷歌一笔一画手绘地图、第一次推开一个个新科室的门向洋护士长申请参观……那些画面放电影一般扑面而来却纷纷消散，直到有一天发现自己竟在异国从容地帮人指路时、回来后遇到一位走错路的外国留学生热情接待自如交流时，突然在心底哑然失笑，好想回去狠狠抱抱之前那个孤零零傻乎乎的自己。
回国后被病房两个孩子吸引了注意。
10床是不到一个月的新生儿，床前总是能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姑娘们七嘴八舌告诉我，这是孩子外公，妈妈身子虚弱在家坐月子，爸爸太年轻只会跺脚哭一点都不会照顾孩子，这外公一天到晚守在床前，比女人都细心。同房间的另外两位妈妈都夸这样的外公太伟大，老人家只是搓着手憨憨地笑，由于缺氧孩子脸色睡着了也是憋红的样子，身上床上却干干净净反倒不像病态，老人时不时怜爱地看着孩子，眼神像冷冬里的暖气一样温热。查房时我随口问他自己休息得怎样，需不需要帮忙，他摆手说：“没事，我一天能睡三四个小时就够了。”听说他特别心疼这小外孙，宁愿自己没日没夜守候照料，全力以赴地就像经验丰富的老农在呵护一根摇摇欲坠的小苗，我只好暗自叮嘱姑娘们多多关照。下班时路过那房间忍不住进去再看一眼，只见祖孙都在熟睡，为了给襁褓中的宝宝留出更大的空间，老人姿势僵硬雕塑般佝偻侧身睡在床沿，他的身影孤单得如同一座独挡一面却风雨飘摇的苍山，如果小说里小龙女睡在绳子上是无以伦比美，而现实中这一幕却叫我莫名心酸想要流泪。第二个孩子更让我揪心。监护床前我的右手食指被一只挂着留置针绑着约束带长了六根棒槌般手指头的小手紧紧地握着，氧气面罩后面是一双乌黑的小眼睛，“过两天我们接你出去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好不好？”我弯着腰靠近他轻声说，孩子拼命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是一个众望所归的孩子，今年七岁，他的先天性心脏畸形和那双与众不同的手一样让他从小自卑，他或许并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一场高难度水平的手术，是专家团队费很大力气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一条小生命。几十天来离开父母在这个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充斥着各种生命支持仪器运转报警的空间里，他在一大群医生护士不分昼夜的救治呵护下与病魔搏斗。走出监护室那小小渴望的眼神在我脑海里仍然挥之不去，我明白刚才那一刻牵手只是他用伤痕累累却顽强不息的小心脏面对世界际遇的一个片段而已，不管我们怎么努力，都不得不承认手术总是会让一个孩子孤独落入全然陌生的环境里，上幼儿园之类的分离焦虑跟这样母爱剥夺的冲击力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如此说来，他多像一个孤军奋战疲惫不堪的小勇士，跋涉到对抗病魔的战壕里与我们并肩，却必须成为团队里最坚强勇敢百折不挠的那一个。几天前彩翼的负责人郑灿要我推荐一位贫困的先心病孩子给她，说是打算做慈善画展义卖资助。我在两个小儿病区来来回回访了好几遍一直犹豫不决，越来越多人告诉我监护室这个叫“家乐”的男孩尤其困难需要帮助，可起初听说已经做完手术了还在奄奄一息地吹呼吸机我就无可奈何地摇头——跟各种慈善项目打交道十几年，一般来讲大部分人更愿意资助手术前的病情不那么复杂费用不太高的孩子，毕竟资源有限，也许如果一笔同样数目的经费可以立竿见影拯救更多孩子的话，资助方恐怕会不得不权衡。可是越来越多关于这个孩子的信息从医生护士们口中传来，脑海里碎片拼图一般的关键词逐渐组合出一个故事：被生母抛弃、被领养、养父养母视为己出、复杂先心、高难度救治、两次手术、义无反顾、倾家荡产、四处举债、无怨无悔、懂事坚强……“我真的很希望这个孩子得到帮助……”当我尝试着说出家乐的故事时，电话那边郑灿毫不犹豫的应允让我宽慰，她作为彩翼和德沃两家机构的老板，承诺将和她的团队不遗余力地发动更多社会力量为这个孩子后续治疗筹款，就像几年前她和彭彭为另外一个先心病孩子四处募捐一样让我热泪盈眶感慨万千。我知道爱心无价不可辜负，开始更加竖着耳朵留意早交班时总住院介绍监护室里家乐的情况：上周停了叶克膜（体外膜肺氧合）、这周拔了气管插管、星期一有可能转出监护室……“第一次他听别人说自己是捡来的，就着急分辩，回来哭着问我。我告诉他，你和爸爸、爷爷、姐姐都姓杨，你们都是亲生的，妈妈和奶奶都不姓杨，所以我们家只有妈妈奶奶是捡来的。”“第一次手术回去，他听说杨教授救了他的命，就说自己改名叫杨一峰算了，长大了也要当医生。”等待孩子回病房时，眼前这位面容憔悴却神采奕奕的中年妇女一直谈笑风生乐得合不拢嘴，几次说起孩子日常片段又眼泛泪光。这是一位县中学英语老师，和她那在乡下开小卖部的丈夫一样淳朴厚道，他们摩挲着一张张和孩子照的泛黄生活照、全家福给我们看，言语间透露着对小家乐无条件深深的爱，都说孩子福大命大九死一生，看着眼前这对善良大爱的夫妻，我大概明白了那个格外坚忍的小孩配合医护顽强求生闯过一个又一个生死攸关的力量从何而来了。如是我闻，在尘世浮沉，邂逅彼此擦肩流年，孤独是我们穿行时间隧道躲避风雨冰冷却保留余温的壳吧，它包裹曾经不堪一击的脆弱，像浩瀚夜空里星光的闪躲，像涅磐重生前煎熬的微疼，叫人不可避免却又欲罢不能。它默默呈现着生活的字幕旁白，或许写在我身处大洋彼岸文化休克晕头转向思念家乡时，或许写在那老人深夜凝视襁褓梦中孙儿挂念女儿强撑瞌睡时，或许写在家乐躺在监护床上大口吸入雾化药只为快点康复回到父母身边时，或许写在华发早生的养父母抱着衣服徘徊在手术室门口彻夜不眠时……“我一个人跳舞，从清晨到日暮…”“亲爱的小孩，今天你有没有哭……”，歌手们常常吟唱着百转千回挥之不去的孤独旋律催人泪下。而现实中的孤独却更像是凄美默片，最是寂寞也最是动人，安静里滋生的那种力量虽然一意孤行却在兀自节节生长，带着绝处逢生的期许，带着破茧成蝶的希望，就像种子在黑暗里发芽，终于冲出土壤;就像雨后彩虹拨云见日，终于重现晴朗。那些孤独的感受或深或浅情节各不相同，但共同之处也许就在于对明天永不言弃的信仰与憧憬，累过方知闲，苦过方知甜，经历跌宕起伏过后的人生，一定能更加体会得到爱与温暖，更加承受得住困难与辛苦吧。后记:这一次，摄影爱上文字的首席摄影师ER2将受邀去美庐美术馆和彩翼画展一起办影展，我们希望，能更多的帮到乐乐，一起呵护那颗曾直面孤独勇往直前的小心灵。更多义卖会敬请详询下方——
所以，享受孤独，祝福孤独;拥抱孤独，感谢孤独。愿孤独过后沐浴的祥和安宁，你我都一样。
缘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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